丰臻，资深足球记者，体育专栏作家，多次赴前线采访世界杯。现供职于凤凰网。
熬完最后一个凌晨3点的比赛，终于感到疲累。可能比英格兰队那种两进决赛但都失败的西西弗斯推石头式的疲累更疲累。我当然能记住51场比赛里的一些画面，但我还是感到有些空虚。我无法像在威斯特法伦球场的瀑布下洗澡的球迷那样感到痛快，也不像那个睡着的英格兰球迷一样颓废。我有一种求之不得的焦虑感。
这种情绪很难描述。20年前看欧洲杯我对足球有憧憬，20年后看欧洲杯我对足球只有审视。
我对欧洲杯滤镜的消失耿耿于怀。我不是说现在手机上泛滥的那种滤镜软件，我是说一种有纵深距离感的滤镜。以前看欧洲足球，你需要穿透很多层障碍以抵达遥远的土壤，你最早要摆正电视天线的位置才能让雪花少一点，然后你只能专注于非高清屏彩色电视机的直播，你所有的对比赛的知识都来自于比赛当天出刊的报纸，后来是互联网消息。如果要复盘比赛，再看一遍托蒂的脚后跟传球，你要守在电视前看配音演员但口播和文案都很精良的专题片，你很专注的同时也在对足球进行自我神话，你通过足球对远方人群和文化进行想象，并从中获得一些肾上腺的释放和审美快感。那时候看球，信息量有限，但想象空间很大。
现在看欧洲杯，你随时随地可以刷到球场每个角落、球队每个时刻的图文、视频新闻，你轻易用0.5的倍速来看球员一个被放大的表情。你无需专注于某一时空，你可能依然快乐，但仪式感消失了，你不会神话它，而是消费它。当你被牵引的时候，你不会感到疲惫，当你主动去消解它的时候，你应接不暇，用脑过度。
我当然能记得一些美好画面，马丁亚当的腰身、卢卡库的绰号、C罗和佩佩加起来80岁的眼泪、南门反足球文化的polo衫、亚马尔和纳瓦斯的老少相逢、VAR的无情。我能记得最好的画面之一是南门在沃特金斯绝杀荷兰队时的怒吼，我看到了他的窒息，他就差没把身上那件T恤撕烂了。
索斯盖特在比赛期间一直身穿polo衫 图据视觉中国
但我记不住的画面更多。我不想只记得卢卡库空门不进，这明明应该只是花絮不是主菜。
我暂且记得卡萨的远射，顺便记住了帕尔默的远射，还有斯坦丘、尤尔曼德、居勒尔和亚马尔的远射。但这些远射都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也将记不住任何一个。我倒是记得上届欧洲杯希克的中圈吊射，那个透支了捷克足球残留才华的吊射有回光返照的意思，但总归能让人记住。
贝林厄姆的倒挂金钩绝平似乎经典，但考虑到对手只是斯洛伐克队，经典程度要打5折。这很好理解。试想如果是对手是中国男足，你就算补时阶段进了一个半场吊射，也索然无味吧。
17个禁区外射门进球全是世界波，但没有一个直接任意球。直接任意球跟运动战里的远射不一样，它是聚光灯下安静的独角戏，摆好姿势，瞄准，助跑，用独门绝技踢出皮球，那一瞬间全世界聚焦于你张弓搭箭踢出的弧线，它满足了人类对个人英雄主义的所有臆想。但是欧洲杯上没有这种浪漫了。
漂亮的运动战进球？找不到了。我不是说最后一脚直塞或者斜传都不漂亮，斯洛伐克队领先英格兰队那个后插上接应直塞的配合就很有战术素养。但战术素养跟灵感迸发是两回事。2000年若奥·平托在禁区线上的侧身鱼跃冲顶就是灵感迸发。2004年扬科勒用胸脯回敲助攻巴罗什就是灵感迸发。2008年阿尔沙文一个折返跑甩开后卫在底线附近接到界外球巧射荷兰队就是灵感迸发。2012年蒙托利沃给巴洛特利的长传单刀就是灵感迸发。2016年，C罗以一个起跳高度2.88米、滞空时间至少1秒的头球把葡萄牙队送进半决赛就是灵感迸发。
灵感这个词太古老了，越来越有距离感。公认的最有才华的法国队，踢到四强只有一个运动战进球，还是个边路传中的头球。才华呢？灵感呢？都变成程序语言了？没有意外，没有黑马，没有名局。名局这个词说出来都有点奢侈。没有哪场比赛的故事可以被津津乐道，所有的无趣都汇集成了西班牙队彪炳史册的7战全胜的背景板。
失望的此刻，我倒想起了一个该记住的画面。
默特·古诺克逆天扑救
八分之一决赛，土耳其队2比1领先奥地利队，补时4分钟，第93分59秒，土耳其队门将以一个班克斯式的极限操作，扑出了奥地利队本该百分百绝平的头球。简直不可思议，这是灵感迸发吧？还是天赐恩典？这门将的名字你估计忘了，因为这个年代已不太允许你有耐心好好记住一个人。他叫默特·古诺克，一个一辈子只在土耳其联赛踢过球的35岁的门将，第一次代表国家队出战世界大赛，留下惊鸿一瞥。除此以外我再也记不住任何事。
编辑 欧鹏
